桂冠图书公司1990年版《红楼梦》 这种以庚辰本为主的《红楼梦》版本,自从1982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以后,渐渐大行其道,近来甚至有压倒“程乙本”之趋势。拥护这个版本的红学家认为,“庚辰本”是诸脂本中比较完整的一个,共七十八回,其年代较早乾隆二十六年(1761),他们认为这是最接近曹雪芹原作的本子。这是我第一次采用“庚辰本”作教科书,有机会把里仁版“庚辰本”《红楼梦》与桂冠版“程乙本”从头到尾仔细对照比较了一次。我发觉“庚辰本”其实也隐藏了不少问题,有几处还相当严重,我完全从小说艺术、美学观点来比较两个版本的得失。 《红楼梦》后40回作者就是曹雪芹?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 人物塑造是《红楼梦》小说艺术最成功的地方,无论主要、次要人物,无一不个性鲜明,举止言谈,莫不恰如其分。例如秦钟,这是一个次要角色,出场甚短,但对宝玉意义非凡。宝玉认为“男人是泥做的”,“浊臭逼人”,尤其厌恶一心讲究文章经济、追求功名利禄的男人,如贾雨村之流,连与他形貌相似而心性不同的甄宝玉,他也斥之为“禄蠹”。但秦钟是《红楼梦》中极少数受宝玉珍惜的男性角色,两人气味相投,惺惺相惜,同进同出,关系亲密。秦钟夭折,宝玉奔往探视,“庚辰本”中秦钟临终竟留给宝玉这一段话: 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误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 这段临终忏悔,完全不符秦钟这个人物的个性口吻,破坏了人物的统一性。秦钟这番老气横秋、立志功名的话,恰恰是宝玉最憎恶的。如果秦钟真有这番利禄之心,宝玉一定会把他归为“禄蠹”,不可能对秦钟还思念不已。再深一层,秦钟这个人物在《红楼梦》中又具有象征意义,秦钟与“情种”谐音,第五回贾宝玉游太虚幻境,听警幻仙姑《红楼梦》曲子第一支“红楼梦引子”:开辟鸿蒙,谁为情种?“情种”便成为《红楼梦》的关键词,秦钟与姊姊秦可卿其实是启发贾宝玉对男女动情的象征人物,两人是“情”的一体二面。“情”是《红楼梦》的核心。秦钟这个人物象征意义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庚辰本”中秦钟临终那几句“励志”遗言,把秦钟变成了一个庸俗“禄蠹”,对《红楼梦》有主题性的伤害。“程乙本”没有这一段,秦钟并未醒转留言。“脂本”多为手抄本,抄书的人不一定都有很好的学识见解,“庚辰本”那几句话很可能是抄书者自己加进去的。作者曹雪芹不可能制造这种矛盾。 《红楼梦》后40回作者就是曹雪芹? 《红楼梦》第十六回“贾元春才选凤藻宫,秦鲸卿夭逝黄泉路” 比较严重的是尤三姐一案。《红楼梦》次要人物榜上,尤三姐独树一帜,最为突出,可以说是曹雪芹在人物刻画上一大异彩。在描述过十二金钗、众丫鬟等人后,小说中段,尤氏姊妹二姐、三姐登场,这两个人物横空而出,从第64回至69回,五回间二尤的故事多姿多彩,把《红楼梦》的剧情又推往另一个高潮。尤二姐柔顺,尤三姐刚烈,这是作者有意设计出来一对强烈对比的人物。二姐与姐夫贾珍有染,后被贾琏收为二房。三姐“风流标致”,贾珍亦有垂涎之意,但不似二姐随和,因而不敢造次。第64回,贾珍欲勾引三姐,贾琏在一旁怂恿,未料却被三姐将两人指斥痛骂一场。这是《红楼梦》写得最精彩、最富戏剧性的片段之一,三姐声容并茂,活跃于纸上。但“庚辰本”这一回却把尤三姐写成了一个水性淫荡之人,早已失足于贾珍,这完全误解了作者有意把三姐塑造成贞烈女子的企图。“庚辰本”如此描写: 当下四人一处吃酒。尤二姐知局,便邀她母亲说:“我怪怕的,妈同我到那边走走来。”尤老也会意,便真个同她出来,只剩小丫头们。贾珍便和三姐挨肩擦脸,百般轻薄起来。小丫头子们看不过,也都躲了出去,凭他两个自在取乐,不知作些什么勾当。 《红楼梦》后40回作者就是曹雪芹? 《红楼梦》第六十四回“幽淑女悲题五美吟,浪荡子情遗九龙珮” 这里尤二姐支开母亲尤老娘,母女二人好像故意设局让贾珍得逞,与三姐狎昵。而刚烈如尤三姐竟然随贾珍“百般轻薄”、“挨肩擦脸”,连小丫头们都看不过,躲了出去。这一段把三姐糟蹋得够呛,而且文字拙劣,态度轻浮,全然不像出自原作者曹雪芹之笔。“程乙本”这一段这样写: 当下四人一处吃酒。二姐儿此时恐怕贾琏一时走来,彼此不雅,吃了两钟酒便推故往那边去了。贾珍此时也无可奈何,只得看着二姐儿自去。剩下尤老娘和三姐儿相陪。那三姐儿虽向来也和贾珍偶有戏言,但不似她姊姊那样随和儿,所以贾珍虽有垂涎之意,却也不肯造次了,致讨没趣。况且尤老娘在旁边陪着,贾珍也不好意思太露轻薄。 尤二姐离桌是有理由的,怕贾琏闯来看见她陪贾珍饮酒,有些尴尬,因为二姐与贾珍有过一段私情。这一段“程乙本”写得合情合理,三姐与贾珍之间,并无勾当。如果按照“庚辰本”,贾珍百般轻薄,三姐并不在意,而且还有所逢迎,那么下一段贾琏劝酒,企图拉拢三姐与贾珍,三姐就没有理由,也没有立场,暴怒起身,痛斥二人。《红楼梦》这一幕最精彩的场景也就站不住脚了。后来柳湘莲因怀疑尤三姐不贞,索回聘礼鸳鸯剑,三姐羞愤用鸳鸯剑刎颈自杀。如果三姐本来就是水性妇人,与姊夫贾珍早有私情,那么柳湘莲怀疑她乃“淫奔无耻之流”并不冤枉,三姐就更没有自杀以示贞节的理由了。那么尤三姐与柳湘莲的爱情悲剧也就无法自圆其说。尤三姐是烈女,不是淫妇,她的惨死才博得读者的同情。“庚辰本”把尤三姐这个人物写岔了,这绝不是曹雪芹的本意,我怀疑恐怕是抄书的人动了手脚。 《红楼梦》后40回作者就是曹雪芹? 《红楼梦》第六十六回“情小妹耻情归地府,冷二郎一冷入空门”。 “庚辰本”对袭人、晴雯、芳官等人的描写,也有可商榷的地方,我在课堂上都一一指出来讨论过了,一些明显的误漏,也加以改正。例如第46回,鸳鸯骂她的嫂子是“九国贩骆驼的”,当然应该是“六国”。“庚辰本”作为研究材料,是非常珍贵重要的版本,因为其时间早,前八十回回数多,而且有“脂评”,但作为普及本,有许多问题,须先解决,以免误导。 自“程高本”出版以来,争议未曾断过,主要是对后四十回的质疑批评。争论分两方面,一是质疑后四十回的作者,长期以来,几个世代的红学专家都认定后四十回乃高鹗所续,并非曹雪芹的原稿。因此也就引起一连串的争论:后四十回的一些情节不符合曹雪芹的原意、后四十回的文采风格远不如前八十回,这样那样,后四十回遭到各种攻击,有的言论走向极端,把后四十回数落得一无是处,高鹗续书变成了千古罪人。我对后四十回一向不是这样看法。我还是完全以小说创作、小说艺术的观点来评论后四十回。首先我一直认为后四十回不可能是另一位作者的续作。《红楼梦》人物情节发展千头万绪,后四十回如果换一个作者,怎么可能把这些无数根长长短短的线索一一理清接榫,前后成为一体。例如人物性格语调的统一就是一个大难题。贾母在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中绝对是同一个人,她的举止言行前后并无矛盾。第106回:贾太君祷天消祸患,把贾府大家长的风范发挥到极致,老太君跪地求天的一幕,令人动容。后四十回只有拉高贾母的形象,并没有降低她。 《红楼梦》后40回作者就是曹雪芹? 《红楼梦》第三回“金陵城起复贾雨村,荣国府收养林黛玉”。林黛玉初见贾母。 《红楼梦》是曹雪芹带有自传性的小说,是他的《追忆似水年华》,全书充满了对过去繁华的追念,尤其后半部写到贾府的衰落,可以感受到作者哀悯之情,跃然纸上,不能自已。高鹗与曹雪芹的家世大不相同,个人遭遇亦迥异,似乎很难由他写出如此真挚个人的情感来。近年来红学界已经有愈来愈多的学者相信高鹗不是后四十回的续书者,后四十回本来就是曹雪芹的原稿,只是经过高鹗与程伟元整理过罢了。其实在“程甲本”程伟元序及“程乙本”程伟元与高鹗引言中早已说得清楚明白,后四十回的稿子是程伟元搜集得来,与高鹗“细加釐剔,截长补短”修辑而成,引言又说“至其原文,未敢臆改”。在其他铁证还没有出现以前,我们就姑且相信程伟元、高鹗说的是真话吧。 至于不少人认为后四十回文字工夫、艺术成就远不如前八十回,这点我绝不敢苟同。后四十回的文字丰采、艺术价值绝对不输前八十回,有几处可能还有过之。《红楼梦》前大半部是写贾府之盛,文字当然应该华丽,后四十回是写贾府之衰,文字自然比较萧疏,这是应情节的需要,而非功力不逮。其实后四十回写得精彩异常的场景真还不少。试举一两个例子:宝玉出家、黛玉之死,这两场是全书的主要关键,可以说是《红楼梦》的两根柱子,把整本书像一座大厦牢牢撑住。如果两根柱子折断,《红楼梦》就会像座大厦轰然倾颓。 第120回最后宝玉出家,那几个片段的描写是中国文学中的一座峨峨高峰。宝玉光头赤足,身披大红斗篷,在雪地里向父亲贾政辞别,合十四拜,然后随着一僧一道飘然而去,一声禅唱,归彼大荒,“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红楼梦》这个画龙点睛式的结尾,恰恰将整本小说撑了起来,其意境之高、其意象之美,是中国抒情文字的极致。我们似乎听到禅唱声充满了整个宇宙,天地为之久低昂。宝玉出家,并不好写,而后四十回中的宝玉出家,必然出自大家手笔。 《红楼梦》后40回作者就是曹雪芹? 《红楼梦》第一百二十回“甄士隐详说太虚情,贾雨村归结红楼梦” 第97回“林黛玉焚稿断痴情”,第98回“苦绛珠魂归离恨天”,这两回写黛玉之死又是另一座高峰,是作者精心设计、仔细描写的一幕摧人心肝的悲剧。黛玉夭寿、泪尽人亡的命运,作者明示暗示,早有铺排,可是真正写到苦绛珠临终一刻,作者须煞费苦心,将前面铺排累积的能量一股脑儿全部释放出来,达到震撼人心的效果。作者十分聪明的用黛玉焚稿比喻自焚,林黛玉本来就是“诗魂”,焚诗稿等于毁灭自我,尤其黛玉将宝玉所赠的手帕上面题有黛玉的情诗一并掷入火中,手帕是宝玉用过的旧物,是宝玉的一部分,手帕上斑斑点点还有黛玉的泪痕,这是两个人最亲密的结合,两人爱情的信物,如今黛玉如此决绝将手帕扔进火里,霎时间,弱不禁风的林黛玉形象突然暴涨成为一个刚烈如火的殉情女子。手帕的再度出现,是曹雪芹善用草蛇灰线,伏笔千里的高妙手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