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比谁高贵,我们来唱自己的歌!” 2001年前后,许多和王德志遇到了同为打工者的孙恒。3个人组成了“打工青年文艺队”,也就是现在“新工人艺术团”。 加入后,许多创作的第一首歌是《打工号子》。 “十几年来,我写了多少歌?”许多已经记不清了。在地下通道对世界呐喊的歌,他一句歌词都不记得了,但《打工号子》却始终记得很清晰。 他唱道:“我们进城来打工,挺起胸膛把活干,谁也不比谁高贵,我们来唱自己的歌!” 夜晚在屋里睡觉的许多,还要随时担心联防队“袭击”。睡前他让房东把门从外面锁上,晚上不敢开灯,要“制造一种屋内没人的假象”。门外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能随时让许多“心提到嗓子眼儿”,“一点安全感都没有”。 整个晚上,他们经常惊醒,仔细倾听屋外的声音。只有东方泛起了鱼肚白,一颗心才放下来。 “鲜活的生活对你的冲击,形成了很朴素的价值观,就是对劳动的认同。”许多、王德志、孙恒开始关注打工者的命运、打工者对城市的真实感受。 “打工的人在城里混饭吃都不容易,对未来都很迷茫。城市对我们又不友好。这些都是打工者实际看到、感受到的。”王德志说。 那一年,北京申奥成功。他们在大街上得知这个消息,也跟着欢呼,甚至高兴得“喝了点小酒”。但忽然到来的警察联防队让他们惊慌失色,立刻逃离了。 “你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是不是要查你的暂住证。那时收容遣送制度还很严,如果真被查到,可能要把你送回去。所以,我们必须在警察动手之前逃开。” 这只是无数次惊怕中的一次,“也是在外打工者的痛苦”。“打工的人都一样,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慢慢认同到自己就是劳动者,有了一种立场。” “东城干过饭馆,西城修过水管,海淀跑过广告,朝阳吹过小号,宣武掏过下水道!”他把自己的经历编成了相声的顺口溜,这总能让台下2000多名打工者捧腹大笑。 他们尝试从一个普通劳动者的视角,对世界做出表达。漂泊、驱赶、尊严、打工,成了创作的新主题。 《北京爱情故事》捧红了《北京,北京》,许多也有自己的《北京,北京》。 那时,他遇到了一个被拖欠工资的建筑工人。这个人到劳动局投诉,但因为没有签合同,不被受理。他去过全国很多地方打工,把经历写成了自传,书稿却被自称教授的人骗走。走投无路的他,只能一直蹲在马路边。 许多把他的遭遇写成了《北京,北京》:“北京好大好大、好冷好冷,北京没有我的家……” 带着这些歌,许多来到建筑工地,每周都去工地为工人演出。“歌曲开始跟工人的生活相关,共鸣就更大了。” “我也想成为一个幸福的人,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是许多创作的《冬天冷冰冰》的歌词,也是他们的愿望。 而王德志,把许多的故事编成了相声《“多哥”的故事》,也登上了2013年打工春晚的舞台。他们的相声台布上绣着三个大黄字:“德曰社”。 “郭德纲有个德云社,我们有个德曰社,云和曰同一意思。我们不叫德日社,跟日本没有关系。”不管说什么相声,王德志总会来个这样的开场白。 虽然说的相声已烂熟于心,但每次演出,王德志都相当卖力。“我们不是那些大牌演员,是在为与我们有同样处境、同样情感和生活经历的人服务,彼此有一种强烈的身份认同感。” 他记得一个深冬的夜晚,21点。王德志他们演出完了,建筑工地的工友们却没有散。有人走上来,对着王德志他们连说几声:“谢谢!”有的人帮他们抬道具,一句话也不说。有的人一直坐在那堆建筑材料上,看着他们,直到离开。 “工友们很害羞,不会说那些客套的话,但这些很细微的动作或很普通的言语,都让我们很感动。其实,从他们的眼睛里都能看到,他们从我们的演出中找到了共鸣。” 在“打工春晚”上,王德志换下相声演员的西服,演起了地下通道里卖光碟的小贩。这也是他自编自演的小品。当他们自然地捡起地上的饮料瓶盖,看看“中奖了没”,台下是一阵会心的笑声。 “生活就是一场战斗” “在‘打工春晚’上,劳动者是主体,我们能说出自己的心声,展现自己的精神文化。”“打工春晚”的发起创办方——北京工友之家总干事孙恒说。 跟许多和王德志相比,姜国良是外出打工最早,也是去的地方最多的。 1992年,16岁的姜国良初中毕业,就离家了。他在一家县剧团打零工,抬箱子、搬器材、做海报。剧团只提供伙食,没有工资。 他只能以舞台为床。跟着剧团到全国各地演出,每两天就会换一个地方,这意味着姜国良每两天要换张床,换个“家”。 “新疆、西藏、湖南、湖北……什么样的地方就有什么样的剧场,这些我都很清楚。”姜国良到每个地方,都能根据这里的富裕程度,知道今晚要睡的舞台是水泥的还是木板的,简陋的还是豪华的。 2000年,姜国良来到北京。他毫无悬念地成为“北漂”打工族,靠卖IP电话卡为生。 他每天早上7点出发,晚上8点多才回到住处。他坐着公交车到处跑,随便跳下车,逮谁就问:“买不买IP卡?我这个卡很实惠!” “有时跑到远郊区,两只脚全是疱。累到躺在床上压根起不来,就不想出去,但马上就要没钱吃饭了,又不得不继续。”1年的时间,姜国良双脚的泡就没下去过。 同样在2001年,姜国良成了打工青年文艺队的鼓手,“总算干上自己的本行了”。他现在主要负责同心农民工子女学校的互惠公益商店,向外界募捐衣物,再以低价卖给当地工人。 在北京生活了10多年,一家四口都在北京,但姜国良觉得自己一直在漂。“这座城市把我们当成过客,我们没有归属感,希望找到家。” 在“打工春晚”的舞台上,他唱出了自己写词谱曲的《蒲公英》: “新的生活就在你落下的那一刻起。一阵风出来,被吹走了,你们的家到底在哪里……” 穿红T恤衫的伴舞女子中,就有他当老师的妻子。蹲在最前面的小男孩,正是他读一年级的儿子。2012年,他们工作、就读的同心农民工子女学校被列入拆迁名单,本报曾作报道。崔永元等名人联名上书教育部,学校才最终得以保留。 “城市出台的一些地方性保护政策,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把我们排除在外。”姜国良说,“同心学校差点被拆,就是最好的例子。对于这样一座打工子弟学校,当地不仅不保护,还要取缔。” “工友每天都很忙,很难客观地看自己的生活和人生追求,也不能理解和赞美自己。我们通过这样的方式,让他们跳出来看自己的生活,这样能给大家一些启迪和触动。”这一理念和追求贯穿在他们所有人的演出中。 去年,“打工春晚”在北京市朝阳区金盏乡皮村社区剧场的小舞台上首次亮相。没有闪光灯、照明灯的工地,他们去过;皮村那个寒冷、破旧的剧场,他们去过;这一次,走上团中央大礼堂绚丽的舞台,他们并没有很兴奋。 “3亿打工群体是城市化过程中主要的生力军、建设者,本来就应该站在更高更好的舞台上。付出这么多劳动,没有更大更好的舞台,就是缺失。”王德志说。 在彩排时,他攥着话筒,紧张地注视着舞台上下的动向。作为晚会总导演,又刚刚做了父亲,他已经好几天没睡过一个好觉。“说是总导演,其实我也就是个演员,也是个打工者。”他笑着重复一遍,“打工的演员。” 孙恒说,这台献给中国3亿打工者的晚会,与其他所有晚会最大的不同,就是演员和观众的“真诚”。 每位演员脸上都有难以掩饰的兴奋与羞涩。家政女工扎着蓝花布围裙,上台演起了三句半,却紧张得忘了词。而观众不约而同地,趁着空当为她热烈鼓掌。 本报曾报道的“打工妹好声音”木兰社区文艺队也登上了“打工春晚”。她们的歌声并不是天籁,却响亮有力:“我要大声唱歌,要让世界听到我说。我要大声唱歌,要让世界听到我们说!” 然而她们“让世界听到”的愿望却很渺小:“我不想再漂泊,想要稳定的生活,我想有个人一起挡风雨,不想孩子回老家读初中……” 崔永元在幕后听到这首歌,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这么朴素的愿望,我们目前却一个也不能解决,真是让人心酸。” 紧接着木兰文艺队登场的小香玉,是整场晚会中为数不多的专业演员之一。她为全场女工演唱了最著名的豫剧选段《谁说女子不如男》。崔永元邀请到她,没有打电话,甚至连短信也没发一条。 这位47岁的国家一级演员,是在崔永元的微博上看到“打工春晚”招演员,主动赶来参演。她在台上说:“所有人的演出特别打动我,所以我今天特别紧张,也是最近唱《谁说女子不如男》最给力的一次!” “在他们的舞台上,我看到文化不再是‘盛世欢歌’,不需要华丽的制作,也不需要‘领掌’。文化可以是一种直面生活的勇气,是一种坚强,是一种团结,它可以迸发出一种促进改变社会的力量。”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卜卫说,她长期关注和研究打工文化。 王德志去央视春晚的梦已经越来越远,被他自己淡忘了。就连带去央视的作品,名字也不记得了。如今,站在自己办的“打工春晚”上,他实现了自己的“春晚梦”。 “这种转变,其实是从个人精英价值观转变到群体价值观。工友们有很多诉求和想法需要表达,‘打工春晚’是一个表达途径。我们在为自己发言。” 他在北京也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两个孩子。在皮村20平方米的屋子里,放了800多本书,大多是王德志从废品站淘回来的,文史哲类书居多。读书成了王德志的一大爱好。“他知道的东西可多了。”妻子略带自豪地评价。 “经历过那些事,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王德志不再觉得打工的生活艰辛。 “生活就是一场战斗”,这是刻在许多、孙恒吉他上的字。 除了演出,他们也做图书借阅、法律知识普及。“在工地,一本书或一张报纸,哪怕是很旧的,工友们都会传着看。有很多人不懂法律知识,被拖欠工资,却没法维权。大家有这样的需求,我们就去做。” 春晚结束了,生活在继续,战斗在继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