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xin 发表于 2016-7-18 06:56:32

快乐非妄念 世人皆可期

 智力残障人士是一群被社会忽略的群体,他们在生理上有先天缺陷,身心健康更需要专业人士的正确引导和疏通。高天音乐治疗中心接受北京市残联的委托,先后承接了两个为社区基层智力残疾人提供团体音乐治疗的项目。本文作者李冰选取患者小博的案例,分两期讲述残障人士引导、治疗的有效方法,呼吁社会正视这一群体——世人平等,皆有追寻快乐的权利。

  无论她带有什么毛病、将来会长成什么样子、遇到什么挫折,我真的只希望我的孩子,能够一辈子这样快乐地活下去。

  “当她出生的时候,我常常想,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让我们生下这样一个孩子。可是后来,当我看到她总是那副快快乐乐的、什么都不懂的样子的时候,我又觉得,这或许也是另一种恩典吧?让她不知道烦恼,不知道忧愁。无论她带有什么毛病、将来会长成什么样子、遇到什么挫折,我真的只希望我的孩子,能够一辈子这样快乐地活下去。”

  这位华裔母亲拭去眼泪,拍了拍坐在地上的小女孩的头。尚未年满40岁的她的脸上,布满了疲惫和憔悴。

  “所以,我们给她取的名字,叫做Joy(译:快乐)。”

  名为Joy的五岁女孩闻声抬起头,用细小而微斜的眼睛看了看我,咧开嘴,露出一个茫然的微笑,顺便淌了一身口水。

  Joy是我真正近距离接触过的第一个先天性智力残疾人。傻子,弱智,痴呆,智障……我们每个人都在日常口语中大量地使用这些词汇,讽刺的是,大概并没有多少人真正地接触并了解过这样一个群体。

  被诊断为智力障碍的残疾人,通常智商低于70,且存在着明显的适应行为障碍。智力残疾人通常在认知、社会交往和基本生活技能方面存在有较多缺陷。根据智商指数和行为表现的不同,智力残疾人共被分为四个等级,从重到轻,各有不同。因此,即便是同一群体之中,其特征和表现也会有着相当大的差别。

  这些,当然只是我从书本中学到的理论知识。求学期间,虽然也曾与这一群体有过许多接触,但真正走进他们的生活,却是从一年前才开始的。

  2015年,我们高天音乐治疗中心接受北京市残联的委托,先后承接了两个为社区基层智力残疾人提供团体音乐治疗的项目。项目为期一年,服务范围覆盖了包括东城、西城、朝阳、海淀、丰台、房山、石景山在内的多个市区,服务对象约为400人,年度服务人次共计1.5万人次。

  作为项目的直接负责人,看到这些展现在项目报告上的数据统计,固然让人欣喜。但从一个治疗师自身的角度来讲,再漂亮的数字,也比不过在治疗中感受到的琐碎小事那样,令人感触。

  小博把身体扭转向了一边,弓着背,微微捂着脸,连看都不看我。旁边的成员们不耐烦地“啧啧”了几声,争先恐后地替他开口了。

  小博是一名二级智力残疾人,身材胖乎乎的,动作缓慢,面容憨厚。小博在语言和认知功能上均存在障碍,而且因为行动经常比别人慢半拍,也常常被急性子的社区老师和其他成员们训斥。

  大概是因为功能低下、加上由此引发的极度自卑感,小博的社会交往能力方面,也有着相当大的缺陷。我犹记得第一次在小博所在的社区团体开展治疗活动时的情景。为了更快地了解大家、同时评估该社区成员们的社交和语言水平,我在开场的《你好歌》中设计了要求每个人介绍自己、并与其他人握手问好的环节。当半个圈子的人都顺利地完成了指令之后,终于轮到了小博。

  “你好,你叫什么名字?”唱完《你好歌》的主旋律后,我微笑着这样问他。

  小博低着头,身体微微地转向了另一边,不说话。

  为了测试他是否听清、听懂问题,我再次重复了一遍。小博依然低着头,不吭声,倒是旁边的其他成员先忍不住了。

  “老师老师,他叫小博!”

  我试探着向他的方向走近了几步,伸出手,“小博你好,愿意和老师握握手吗?”

  这次,小博彻底把身体扭转向了一边,弓着背,微微捂着脸,连看都不看我。旁边的成员们不耐烦地“啧啧”了几声,争先恐后地替他开口了。

  “小博你怎么回事儿啊!老师问你话听不见吗?”

  “就是,怎么老这样儿啊,耽误我们大家时间。”

  我看了看由于受到同伴们的指责而缩得更紧的小博,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

  他犹豫了许久,才快速抬起眼睛,快速冲旁边人笑了一下,又有点害羞地低下了头。

  由于小博的功能偏低,在进行了几次系统化的评估之后,我将其确定为了这一团体中的重点观察对象。为他设计的首要治疗目标,便是改善社会交往能力。

  从治疗角度来讲,社交能力通常分为两个层面:其一是非语言性社交,如眼神接触、肢体接触、表情等,其二便是语言性社交。在非语言性社交这一层面,我设计了许多要求成员们用眼神和肢体与其他人进行接触、表达友善的活动。

  比如说,成员们都非常喜欢的一个音乐游戏,叫做“快乐传递”。在这个游戏中,每位成员都被要求选择自己最喜欢的一件乐器,然后用手中的散响乐器即兴演奏出一段“代表自己快乐心情”的声音,再按照圈内顺时针的顺序依次将声音传递下去。在进行第一次传递的时候,大部分成员们都非常兴奋地演奏着自己选择的声音,开开心心地与其他人互动着。传到小博时,他依旧低着头,快速地晃动了一下自己手里的沙蛋后,又低着头,沉入了自己的世界里。

  见状,我打断了游戏的进程。“小博,我们刚刚说的,是不是要把声音‘传’下去呢?那你是不是应该要看着右边的人,这样才好把快乐‘传递’下去呀?”

  小博闻言,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体,快速地瞥了一下右边的人,把手伸到那个人的面前,摇了一下沙蛋,又飞快地缩回了手。“小博真棒!”我大力地鼓励了他之后,带领着成员们继续起了游戏。

莫秋言 发表于 2016-7-18 06:56:53

在传递进行了两三轮之后,小博逐渐开始适应了这样的节奏和要求,开始探索手中乐器所能发出的多种多样的声音,与其他人的眼神接触也终于变得不再那么忐忑。于是,我趁机加大了难度。

  “我们这个游戏叫‘快乐传递’,当我们感到快乐的时候,我们一般都怎么去表达呢?”

  半个班的人都主动地露出了大大的微笑,呲着牙冲我比划:“就这样!就这样!”

  “对啊!当我们感到快乐的时候,难道不应该笑起来吗?那么当我们想要把快乐传递给其他人的时候,是不是也应该把笑容传给其他人啊?”

  “哦——!对啊对啊!”成员们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于是,在新一轮游戏开始之后,大部分人都自发地、或者在我的提醒下,丢给身边人一个大大的笑容。再次轮到小博时,他犹豫了许久,才快速抬起眼睛,快速冲旁边人笑了一下,又有点害羞地低下了头。

  就这样,在欢乐而安全的氛围中反复的训练之后,小博的社交技能开始增强。他开始能够较为自然地与其他人进行短暂的目光接触,也能在别人与他打招呼时露出一些羞涩的笑容。到大约第12次治疗时,小博已经能够很自然地在社交互动的环节主动去与其他人握手了,伴随着他自身的变化,其他成员和老师们对他的态度也在逐渐扭转。

  似乎因为从来没有受到过这么多的正面的关注,小博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脸憋得通红,一个劲儿地躲闪着摆手。

  在语言性社交方面,我们也确实遇到了一定的挑战。根据我们对小博的观察和评估结果,事实上他有着足够的语言理解能力和简单的表达能力。然而,由于社交与认知方面的障碍,他难以主动地去与其他人对话、并表达出自己的观点。

  在推进语言性社交方面,我们首先从最简单的社交对话开始,以音乐剧与特殊设计的歌曲的形式来模拟常见的社交场景,让他练习对他人说“你好”、“再见”、“谢谢”等简单社交词语。在小博能够较为熟练且自如地进行这些简单表达后,我们又设计了更多需要团体互动、分享与对话的活动,例如以小组的形式集体编排音乐小品与舞蹈,或是在音乐绘画和歌曲讨论之后,鼓励每个人对自己的观点进行表达与分享,并与他人形成对话。

  令我记忆最深刻的一次是我们以“朋友”和“互帮互助”为主题设计的一场活动。团体成员们共同学习演唱了《世界需要热心肠》后,我询问他们:“在我们的生活中,就在这个集体当中,你们都有见过哪些相互帮助的事例呢?”

  成员们纷纷开始讨论,这个说“小玲总是帮我擦桌子”,那个说“东子替大家写过春联”。讨论到最后,突然有一个人说:“对了,小博还经常帮我们打水!”

  仿佛突然之间点燃了什么一样,所有人瞬间开始关注到了小博——一个一直以来都被忽视的存在。似乎因为从来没有受到过这么多的正面的关注,小博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脸憋得通红,一个劲儿地躲闪着摆手。

  “我都不记得有多长时间,没看过他这么高兴了……我儿子这样的人,走到大街上都是要被人歧视的。可是今天,我突然就看见了希望。”

  在那天活动的最后,作为对当天主题的总结,我选择了《真心英雄》这首歌。在所有人忘情地投入到演唱中时,小博做出了一个令我们意想不到的举动——他站了起来,与圈内的每个人都快速地握了手。

  活动结束之后,我们收拾东西、在职康站成员们的依依惜别声中走出社区。刚走出门口没几步,我突然听见后面传来声音。

  “李老师!”

  我回过头,看见是小博,吓一跳。要知道,他可从来没用这么大的声音讲过话啊。

  小博扒在栏杆上,满脸犹豫地看看天,看看地,再看看我们,最后很纠结地问:“你们……下周还来吧……”

  “当然会来的呀。”我很惊奇地回答。

  小博点点头,仿佛心满意足了一般,刺溜一下跑回了屋子。跑了没几步,他又回过身,扒着门口,露出半张脸,眼巴巴地对着我们说了一句:“……老师再见!”

  我与其他几位实习生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击掌欢呼起来。

  像小博这样的人,在我们的项目中还有许多许多。有生活中从来不发一言、却唱歌唱得很大声的女孩子;有从音乐治疗活动中发掘了自己的潜力、成为了团队中的大明星的;还有一位已经66岁、但智力只约等于2-3岁幼儿的老爷子,家属说“参加了音乐活动后老爷子终于懂得了去关心他人”,每一次治疗时老爷子都要坚持给治疗师们带一瓶饮料,害怕我们口渴……每个人都有着不同的经历,每个人都有着不同的表现。但惟一相同的,是他们在参加音乐治疗时,脸上永远带着的笑容。

  我依然记得,在某一个社区,当我带领成员们活动完之后,一位已经年近古稀的家属看着他四十岁的儿子,老泪纵横。

  “我都不记得有多长时间,没看过他这么高兴了……我儿子这样的人,走到大街上都是要被人歧视的。可是今天,我突然就看见了希望。你们做的事情功德无量啊!”

  从那以后,当有人不屑地说“你们在社区给残疾人搞得音乐治疗其实就是大家一起玩音乐、一起乐呵乐呵”的时候,我总是在心里笑笑,心想,那又如何呢?无论任何人,健全或残疾,年老或年幼,健康或病弱——快乐、喜悦、幸福,这难道不是任何一个人类想要生存下去的最根本的动力、最基本的权利、和最深层的渴望吗?

  生而为人,本该如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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