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大山挡住你的目光,爬上山尖看看太阳; 如果现实冲垮你的力量,真诚面对这软弱无力的逃亡。 不像你想象的那样,明天依然是一模一样, 不像你想象的那样,我们不会永远没有希望! 自由女人 作者:龚琳娜 出版社:长江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4-8-1 内容简介: 这是神曲《忐忑》缔造者龚琳娜的首部个人随笔集,讲述了一个女人冲破束缚、找到自己、寻获自由的故事。 2002年春天,丁字形的舞台搭建在市中心最大的空地上,气派,数千名观众将舞台围得水泄不通。我穿着一条雪青色的长裙,裙摆里藏着12公分高跟鞋,头发盘得高高的,妆化得厚厚的,手里拿着根本没开的麦克,喇叭里放出来的是两天前在北京录音棚里录好的声音。 我连歌词都没背下来,反正都是假唱,不背也无妨。音乐一起,我的情绪也跟着起来了,不过与感情无关,只是条件反射。 我用麦克挡住嘴,一边有节奏地数着“一二三四、一二三四”,一边做足表情顾盼生姿……这套职业化的路数,观众似乎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只知道这是“北京来的明星”,唱的是“知名音乐人的作品”。 没有灵魂的木偶 这样众星捧月的时刻曾经是我的向往。大学时崇拜歌唱家彭丽媛,希望自己像她一样耀眼辉煌。三次参加中央电视台的青年歌手大奖赛,最高成就是银奖,评上了二级演员,当上了歌队副队长,每月多了200块钱工资。这以后,每天奔波在不同的城市,参加形形色色的晚会,穿着细长高跟鞋和铺开半个舞台的蓬蓬裙,对口型、假唱,炫耀年轻美貌和嗓音的技巧。 我曾经困惑:为什么获奖以后,有了更多的机会更大的舞台,却离自己的梦想越来越遥远了?这份工作是稳定的,稳定到可以预知五十年后的自己;也是牢靠的,牢靠到根本无需动脑筋去选择,只有这一条道儿,沿着它走下去就是了。但是,这份稳定和牢靠,又时常让我内心不安。 就说“假唱”这件事吧,我参加的演出至少80%要求假唱,我觉得不应该骗人,可“专业人士”告诉我,只有这样才能确保声音质量的完美,才对得起观众。这样的“完美”有意义吗? 再说“出名”这件事。为了获得更多的上镜机会,找个财大气粗的男朋友,是很多歌唱演员顺理成章的选择。或者说,都不用自己找,周围不断有人会主动给你介绍。那时,很多有钱有权、有妻有小的“成功人士”,都愿意和我们这些学声乐的大学生交往。 记得我上大三那年,有一次,一位圈内小有名气的音乐人约我去劳动大厦宾馆,说要给我一首他写的新歌,我就没心没肺地去了。 那是秋末冬初,大约下午五点,房间里有些昏暗了。我脸朝窗户坐在椅子上,他坐在床上,四目相对。 他语重心长对我说:“年轻人出名要趁早。如果你和我好,我就给你上节目的机会。等你成了名,要什么有什么,绝对不让你吃亏!”说完就那么和蔼地望着我,好像刚才问的是“吃饭没有”或者“你老家在哪儿”这样寻常的一句话。 我完全不知所措,又委屈又害怕,脑子里出现了一只狼扑向一只羊的场景,立即拔腿想逃。腿还没动,“哇”的一声就扯着高音嗓门儿大哭起来,这可把男老师吓坏了。 他慌张地摆着手说:“别哭别哭,别人还以为我把你怎么着了呢!” 我还是哇哇地哭,停都停不下来,像个孩子受了天大的委屈。他只好坐在对面无奈地看着我。好不容易等我哭完,也不提新歌的事儿了,带我出门,在对面的小饭馆里请我大吃了一顿。 这一回合让他惊得不轻,对我而言,也是一次难忘的经验——这种时候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一定不吃亏。 之后,有演出他还照样找我,见面也不觉得尴尬。他大概对这种事已经习以为常,养成了“买卖不成仁义在”的胸怀。 这样的事后来还遇到过几次,嗨,名利欲望那些事,总会有臭虫盯着! 一成不变的日子,遍地开花的“潜规则”,是我想要的生活吗? 当嘴里唱着“一二三四”的我沿着舞台走到人群中间,他们一阵阵热烈的掌声,一双双真诚的眼睛,瞬间变成千万刀剑,剑剑刺穿我的心。我为自己的伪装和欺骗感到汗颜。四分钟的歌,长得好像永远唱不完,我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唱什么! 演出结束,独自逃回宾馆,领导很满意,给了我厚厚一叠演出费,拿在手里沉甸甸。我却不由自问:我值这个钱吗?或者我就是赚钱机器,扔掉自尊抛开灵魂,只留一个虚伪的躯壳,把假的唱成真的,颠倒黑白? 两年多以来我一直在忍,告诉自己“或许走着走着就习惯了”。但是这次,在连云港,好像骆驼被压上最后一根稻草,我深深地受了刺激,趴在宾馆的床上号啕大哭。 我告诉自己,够了!绝对不能变成没有灵魂的木偶。 他叫“萝卜头吃荔枝” 沮丧地从连云港飞回北京,一进门,妈妈就说:“常静打电话让你去她家,说是跟一个外国人约好了要见面。” 自从青歌赛获奖,妈妈就陪我一起住在北京,爸爸和弟弟留守贵阳老家。两个男人搭班过日子,你想会好到哪儿去?可怜得很!我呢,却享受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我负责唱歌,妈妈负责伺候我,分工明确。母女俩同吃同睡同逛街,感情很好。 我一听常静找我,立即放下行李出门,打的往她家赶。她那时住在北四环边的丝竹园小区,离我们的母校——中国音乐学院很近。 到了常静家,敲门进屋,我看见房间里除了她还有另外两个人,都在保罗的音乐会上见过:拉马头琴的蒙古族小伙,和弹“德国筝”的老外!他们仨席地而坐,摆弄着各自的乐器,正在即兴演奏。 他们邀我加入,我就也在柔软的地毯上坐下来,挨着那个老外。他高高个,光光头,胳膊很长,眼睛很圆,笑起来很甜,皱眉时很酷。 老外旁边是马头琴,拉琴的蒙古族小伙叫张全胜,中央民族大学老师,跟老外配合默契,显然经常合作。最边上是常静和她的古筝。 四个人,三个乐器,把小屋挤得满满的。 音乐重新响起,他们三人随性地演奏,不是多么和谐,但很活跃。常静的即兴能力真棒,节奏和旋律说来就来,看她弹得那么欢,那么投入,我好羡慕。因为,我根本无法参与他们的游戏。我唱不出声,不知道该出什么声,感觉不到开头和结尾……从哪儿进,到哪儿去? 那么多年的唱歌经验,在这一瞬间全都消失,空荡荡的脑子,木讷迟钝的嗓音。我只好始终唱着:“呜……”没有亮度,没有变化。 尝试了大约半个钟头,似乎有些扫兴,音乐没法继续往下走,大家决定一起出去吃晚餐。 我们找了一家韩国烧烤店,四个人围着一张桌子坐下来。 老外坐我对面,告诉我他的德文名字叫robertzollistch,谐音“萝卜头”,为了让中国朋友记得住,全名可以翻译成“萝卜头吃荔枝”。 聚会很愉快,聊天很开心。快要结束时,炉上还剩最后一块烤好的土豆片。我很喜欢土豆,不忍心浪费,可自己实在吃不下了,就用筷子把它夹起来,可怜兮兮地对“萝卜头”说:“能给我点面子吗?” 他露出了他的招牌式笑容,嘴大大的,眼睛眯眯的,很爽快地接过来把它吃掉。 很久以后,他告诉我,那句可怜兮兮的话,让他预感到我们之间“会发生点儿什么”。然而当时我可没往别处想。虽然我正单身,也热情似火,但眼前这个老外,怎么可能? 山歌嗓,野的! 第二天,常静有事,我和“萝卜头”约好单独见面,接着玩儿“即兴”。 那时候他在北京没有房子,借住在百万庄小区一个朋友的摄影棚里。我们第二次碰面就在这儿。摄影棚没有窗户,四面墙壁都装了隔音海绵,非常安静,与世隔绝。“萝卜头”就在这间屋子的角落里搭了一张床。 我到的时候,他的“德国筝”已经摆好,还有一人一个录音麦克,我的是立杆儿的。门一关,只剩下我们俩,他弹我唱。 虽然已经有过初次的尝试,即兴音乐对我仍然是个新奇玩意儿。唱歌,在我心目中是乐音的集合、技巧的展现,是严肃的表演,怎么能“玩儿”呢? 不过,这段时间我实在太憋屈,特别是连云港演出的经历,让我喘不上气来!我对一切新鲜的、非主流的东西都跃跃欲试。昨天即兴的失败,让我无地自容,今天非要摸出门道儿不可。 “唱什么?”我问。 “随便你!”他答。 那时的我,尽管在舞台上光鲜耀眼,内心却是虚弱无力的。我的外表,我的声音,和其他民歌手没有一点儿区别。我厌恶自己这种状态,怕被别人说成“千人一声,千人一面”,但却无从改变。 看着这个笑得很温和的“萝卜头”,我想,反正他是个老外,对我和我所处的环境一无所知,不会笑话我,就放开了唱吧! 这么一想,我就豁得出去了,扯着嗓子唱了首最熟悉的陕北民歌《三十里铺》。 随着我的歌声,他的琴声跟了进来,一点儿不别扭,配合得非常舒服。我一口气唱了三段,段与段的间歇处,他的琴声并不停止,而是跟随旋律自由加入和声,继续回旋。他的处理方式又反过来影响了我,我的歌声中便少了些硬邦邦的“革命味儿”,多了些女性的柔情。曲终,意犹未尽。 德国筝,我们叫它“巴伐利亚琴”,即使在德国南部巴伐利亚州和奥地利,也是少数人会弹的乐器。 四十根弦,有旋律,有和声,音色明亮,音域宽广。低音比大提琴的最低音还低,高音也能跨越四个八度。这来自遥远国度的乐器,演奏中国乐曲,竟有种独特的和谐,比钢琴更贴近我的声音。 琴声在继续。我有点儿进入状态了,开始现编现唱:“我们俩在一起,不分离,手拉手,相亲相爱,在一起。到天明,不分离,美好事情常记起,我和你永远不分离。” 唱着唱着,我的声音变化越来越多,他的和弦也越来越丰富。唱到高潮,他从喉头发出了一种绝对的低吟,是蒙古族的“潮尔”音色。我们一同和音:“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 高低呼应,琴音心语。那一刻,两个人的世界打通了,穿天透地,彼此融合。 接着,我们又唱起了《月亮代表我的心》。这以前,我几乎没唱过流行歌曲,也很不擅长那种卿卿我我的调调。但那天,不知怎么的,唱得如此醉心,如此甜蜜,唱着唱着泪眼迷离,唱着唱着脱离自己。 我们不停地唱啊唱,唱了整整三个钟头。唱到激烈的叫喊,唱到细腻的委婉,唱到痛苦而泣,唱到狂欢而舞。就这么唱疯了。 忘了自己,忘了时间,忘了规矩,忘了技巧,忘了过去——只剩下声音在回荡,意志在松懈,能量在释放,灵魂在解脱。在那种热烈的近乎疯狂的眩晕中,我找到了自由。 以上文字摘自《自由女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