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灵玉 发表于 2016-10-4 10:07:47

朱亦兵:被音乐选择的大提琴家

策划朱亦兵老师节目选题的那天,我刚好路过一家报刊亭,《三联生活周刊》杂志醒目的封面:“中国知识分子的时代榜样——傅雷的傲与烈”吸引到了我,买来翻开阅读,里面有这样一句话:纪念傅雷先生,以及那些像他一样“又热烈又恬静、又深刻又朴素、又温柔又高傲、又微妙又率直”的灵魂。当时,这句话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蹦进我的脑子里,又撞进我的心里。与此同时,我在心里想,“三十六度五”对朱亦兵老师的专题亦可以用这样的一句话:记录朱亦兵老师,以及他那“又热烈又恬静、又深刻又朴素、又温柔又高傲、又微妙又率直”的灵魂。

  无论朱亦兵老师与傅雷先生的心性是否相近,但在我看来,这样的一句话却恰到好处地勾勒出朱亦兵老师在我心中的精神气质。

  音乐,是起点和终点

  2004年的一天,一辆载着40英尺集装箱的卡车开进了瑞士一个安静的居民区,停在了瑞士巴塞尔交响乐团首席大提琴朱亦兵的家门前,已经打包好的249只箱子被一个个整齐地安放到集装箱内。这249只箱子里装着朱亦兵21年来在瑞士生活的全部家当。那一天,他做了一个决定:买了6张机票,带着太太和两个孩子、两把大提琴,还有这249只被托运的箱子里装着的“家”,回到自己的祖国。

  12年来,凡是听到朱亦兵此举的人,都会将他的行为与爱国或尽孝联系到一起,然而,十几年过去了,朱亦兵却始终坚持:这样的选择只不过是他人到中年后的一次最本真的冲动,是他的人生里第一次无所畏惧又不计后果的冲动……

  他率真的性格与微妙的人生,从来都是这样。

  在很多人眼里,朱亦兵是“音乐天才”,童年就被人称为“大提琴神童”。8岁在父亲的指引下接触到大提琴并开始练习,12岁就录制了自己的第一张大提琴唱片,在中央音乐学院附中学习期间连续5年10个学期同时获三好生与全优生,上世纪80年代初就能拿到500元奖学金。1983年就到著名的巴黎国立高等音乐学院深造,1989年,23岁的朱亦兵又考上了瑞士巴塞尔交响乐团,成为当时欧洲传统大交响乐团中最年轻的大提琴首席,那一年他的薪水折合人民币150万元。此后,朱亦兵在瑞士过着名利双收又舒适安逸的生活。

  人到中年后的朱亦兵,有一日清晨起来,突然感觉到饥渴与贫穷,这感觉与物质无关,甚至与生活本身亦无关,只是生命本能的一种直觉。这种直觉如暗流一般在朱亦兵的内心涌动,旁人无法察觉与理解,但对他来说却十分强烈。这份强烈使得朱亦兵竟然感觉到自己一无所有,而在这刹那间,他发现自己还会拉大提琴,将近40岁的朱亦兵,第一次感受到大提琴带给他的愉悦与充实感。对音乐产生了这种微妙感觉的同时,回国的冲动也涌上朱亦兵的心头。

  那一年,朱亦兵38岁。在这之前,他做事理性、保守并且喜欢平衡。这一次,他却觉得人活着应该有一次冲动,至少有一次肆无忌惮又奋不顾身的冲动。这么多年以来,连朱亦兵自己都不明白,他人生里的这唯一的一次冲动从何而来?也许缘于那一天,他真正地看见了音乐,从心底里腾升出的对音乐的热爱给了他生命莫名其妙的勇气。

  从此,他的音乐开始与生命攸关。

绿灵玉 发表于 2016-10-4 10:08:03

这次冲动与顿悟的由来,并非偶然。尽管朱亦兵自幼被称为“音乐天才”,但他很肯定地说,38岁之前,他一点都不爱音乐,对拉大提琴并没有太多兴趣。如果不是父亲当年严厉的管教,他可能早已成为一位机械工程师。在这之前,朱亦兵将自己在大提琴上的所有成就都归结于他的天资,与喜欢和用心无关。

  一次在德国大学生乐团做指挥的经历,让他开始对音乐有了新的思考。他回忆说:“那些大学生都是爱好者,没有一个是音乐专业的,但是他们的修养、素质和对艺术的追求与渴望是我从未见过的,他们的热情和对情感释放的需求让我觉得音乐原来是这么有用。”古典音乐在德国根深蒂固,这帮大学生对音乐素材的了解让朱亦兵这个“音乐天才”竟自愧不如,“我会拉舒曼的交响曲,我可以拉得很美,让他们赞叹不已,但他们却知道这个乐曲是根据歌德的诗写的,而我却并不了解,我拉的好又怎么样?我如果知道那个诗词岂不是更美?”在和他们的相处中,朱亦兵忽然对音乐有了深层次感悟,“以前我觉得完成了任务,而且比别人更快更好地完成任务,我就是优秀的,原来不是那么回事。琴技如何、挣多少钱、享受多么好的生活突然都不重要了,音乐才是出发点和终结点”。

  教育,照进人心的光芒

  回国后的朱亦兵,起初对祖国这二十年来发生的巨变,兴奋不已。据他回忆,他骑着母亲曾经的那辆28自行车,冲上了北京广安门立交桥,这是他小时候常来玩的地方,他一手持自行车手把,一手拿着照相机,几乎是转了90度角去兴奋地拍摄背后的高楼大厦……但很快这种兴奋就消失了,随之而来的事情甚至开始让他有点沮丧。在中央音乐学院任教的朱亦兵在给学生上课时,在学生们的眼神里看到了二十一年前在校时的自己——对音乐并非出于热爱,只是缘于各种原因被圈进了教室。朱亦兵坦言:“我突然觉得一切都是幻觉,那些高楼大厦、立交桥、汽车等等,眼前的这个世界似乎一丝一毫都没有变,改变的只是物质,而大家的情感与精神并没有变得更充实!我被震住了,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在朱亦兵的记忆里,童年时代的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可以站起来,因为每日练习大提琴需要他老老实实地坐在椅子上,对此他并不心甘情愿。没有想到,时隔二十多年,中国的教育依然如此,他在绝大多数学生的眼神里没有看到对音乐热爱的光芒。

  朱亦兵回忆,17岁,他考入法国巴黎国立高等音乐学院跟随当代名师莫里斯-让德隆攻读大提琴与室内乐专业。当年,莫里斯-德隆跟他说了一句话:“拉琴和搞音乐不是一码事,你要来跟我学拉琴就没必要了。”当时的朱亦兵对老师的这句话不明深意,因为当时的他还并没有体悟到音乐攸关生命,需要用心感受。

  中年过后,朱亦兵觉得,这才是真正的教育。朱亦兵说:“教育不应该只是传授知识与技能,所有的学生有一天都会离开学校进入社会;他们也都会不再年轻,离开家长与老师……好的教育应该是光,可以指引每一个孩子未来人生前进的方向;当面对生命的困惑与生活的压力时,它可以引领年轻的他们,中年的他们,甚至老年的他们。教育是关于生命导向的学问与艺术。所以,我根本就不在乎我的学生们是否能听得懂我讲给他们的话,我就只管把自己变成一束光,拼命地‘照’向他们,等待着有一天他们用自己生命的阅历来领悟我曾经给他们的教育。”

绿灵玉 发表于 2016-10-4 10:08:22

于是,朱亦兵在中央音乐学院任教之外,又“任性”地创办了中国第一个大提琴重奏组合,带领数位中央音乐学院及附中、附小的学生,走遍祖国大江南北,在机关、学校、工厂、田野、监狱进行了将近500多场公益演出;“任性”地在各种场合演奏,写字楼大堂、学校礼堂、走廊里、候机厅、地铁站……不在乎有没有舞台,不在乎有没有人听,更不在乎听的人是政府官员还是农民工,但是他的每一次“任性”都会产生同样的效果,就是让音乐离学生的心更近一些。他将学生们带出教室、带下舞台,走入天地与人间,就是想让孩子们与天地自然以及人世间的各种生灵交流起来,而不再是用规矩、纪律、技巧和管理来说教。他期待着他的学生们有一天也可以看见真正的音乐。

  今年朱亦兵50岁,生日当天,他又“任性”了一把。他邀请全球69位音乐家(其中11位国际大师)与他同台演出,在国图艺术中心举办了24小时“超级大提琴音乐会”。这一次,朱亦兵打破了常规音乐会的时长,他通过24小时“超级大提琴音乐会”带领大家进入一个音乐“庙会”,体验音乐的“疯狂”与能量。朱亦兵深信人是情感动物,精神食粮是人体能量的来源之一,养生之外更需要养心,所以他大着胆子在中国首次将音乐会设计为24小时,参照英国曼彻斯特大提琴狂欢节、德国克隆伯格大提琴狂欢节和荷兰阿姆斯特丹大提琴双年节,把整整一周的国际音乐节内容用仅仅一天时间来展现,让众多音乐热爱者充分感悟古典音乐最时尚的呈现方式和人性情感宣泄的二十四小时之狂欢。而当天座无虚席以及无人离场的情景,也给了朱亦兵最好的答案。

  那场24小时“超级大提琴音乐会”,朱亦兵将音乐的光芒照给了更多的人,使音乐走近公众的心。

  公益演出,“任性”地分享音乐

  在回国的12年里,朱亦兵除了在中央音乐学院做教授之外,还坚持做了一件在他眼里更为重要的事情——公益演出。朱亦兵说:“音乐面前,人人平等!在西方,音乐会不是只供贵族享用,也不必非去大剧院,普通大众在各种家庭聚会中就可以享受到音乐会;那么,在中国,我为何不可以带着我的学生们走进学校、工厂、田野等为大家演奏,让更多的人来感受音乐的能量呢?不能分享的音乐不是好音乐。”

  在朱亦兵的记忆里,2004年第一次的公益演出,完全是他从自己内心的需求出发,没有任何商业目的、没有经纪人、也没有助理。他在互联网上的“社团贴吧”找到了北京航空航天大学的学生会负责人,与其沟通提议在北航举行一次公益大提琴重奏演出,这位学生会负责人听到后欣然同意。结果,几天以后,这位负责人告诉朱亦兵学校里没有音乐厅供他们演出。朱亦兵并不在乎演出是否在音乐厅,便跟负责人说在学生教室就可以。没想到,过了几天,负责人又告诉朱亦兵,学校的相关领导介意在教室里搞音乐会,说会影响到学生学习。眼看这场公益演出就要泡汤了,“任性”的朱亦兵执著地对负责人说:“你去跟领导说,我们不搞音乐会,我去给学生们做个讲座可以吗?”这一回,校方领导批准了。就这样,以做讲座名义去北航的朱亦兵却带着他的学生们还有大提琴,在教室里完成了在中国的第一场公益演出。

  朱亦兵说他已经不记得当年那场公益演出时的具体情形,只记得随着第一首大提琴曲目的开始,越来越多的学生们涌进那间小小的教室,并且事后校方不但没有批评那位学生会负责人,还支持这样的公益演出继续举办。从那一次开始,朱亦兵带着他的学生们,为祖国大地上的无数陌生人带去一次又一次的音乐盛宴。12年来,有将近500场。

  起初,当朱亦兵主动联系公益演出时,时常会出现有人怀疑他要骗取钱财的情景;也有人以为他在开玩笑,只是说说而已,结果等朱亦兵带着学生、背着大提琴自费前往后,对方惊讶地反问:你们真来了啊?但这些或质疑或尴尬的场面并没有阻挡朱亦兵要与陌生人平等地分享音乐的初心。从被人嘲笑、质疑、不理解到被人理解、接纳并追随,朱亦兵感觉自己像一辆古老又原始的太阳能三轮车,生命前行的力量来源与这些陌生人能量互惠的光芒。朱亦兵喜欢并享受着这人世间的情感正能量的循环,他觉得音乐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巨大能量。

  在12年的公益演出中,朱亦兵记忆最深的一次是在监狱里。整场音乐会没有掌声,一片寂静。监狱的党委书记对朱亦兵说,他在监狱工作了大半辈子,第一次看到大家是那么的安静。

  通过音乐与越来越多的陌生人进行情感交流之后,近年来,朱亦兵开始将他的演出搬进了天地自然。2015年,朱亦兵一行5辆车、6个人、6把大提琴,行走数千里,穿越高原、荒漠、戈壁、麦田,把音乐带到青海湖畔、嘉峪关上、胡杨林里等各种有人和无人的天地。

  朱亦兵说这次西域之行是圆了他儿时的一个梦,要把心中的声音带到他想去的地方,带到那些声音没有到过的地方。于是,就有了在空旷寂静、没有人类足迹的雅丹魔鬼城,顶着大风扛着沙尘,心无旁骛演奏佛歌的场景;有了在一望无际的金黄色和火红色交织的金塔胡杨林里,把车停在一汪水边,挽着裤腿光着脚走进水里,拉起巴赫伟大的《G弦上的咏叹调》……在旅途中朱亦兵完全不在乎为谁而演奏。没有人?没事,可以给羊演奏;连羊都没有?没事,还有沙有水有树林……朱亦兵觉得音乐的温度就在于分享,因为,音乐留不下来,它的伟大就在一刹那的完美存在,能将那一刹那释放给天地间的万物生灵,他就会感觉到无与伦比的充实与欢喜。

  如今,过了50岁生日的朱亦兵,对何种缘由使得他产生了回国的冲动、学生们是否能听得懂他所讲的理念、中央音乐学院的教授们及公众是否理解与接受他一次又一次策划的公益演出等这些事情,已经越来越不在意了。他过生日的前几日,有一位在北京学习中文的希腊人,问了他一个使他无法回答的问题:“你学习大提琴是缘分还是选择?”朱亦兵觉得这样的问题,其实不必他回答,他只需听见这个问题就好了。他开始明白,此生,一定是音乐选择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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