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小说不满足于讲故事
——读《接下来,我问,你答》青年小说家陈思安的短篇小说集《接下来,我问,你答》,对我来说,是别有意味的阅读经验。集子里的十一篇作品写于近三年内,既有严谨的写实之作,也有语言形式和文体实验极强的作品,还有糅杂了大众文化元素的跨文体文本。
为什么一本集子呈现了如此鲜明的风格差异?如果不是仍处于练笔习艺阶段,那么年轻的作者在较短的时间内写下的作品应该具有风格相近的整体性。因为读过陈思安以她的本名出版的第一本书《天马行空那些年》(2010年),我断定,她显然早已摆脱写作的模仿阶段。收录在那本小说里的四个故事都以平实、细腻的写实风格写成。而从收入新书中的《最后一个翻身仗》来看,她的确具有扎实的讲故事功夫。
陈思安是一位不满足于讲故事的小说家,自觉地与当代小说风潮、文学机制保持距离。她根据素材的特点寻找形式,尤其是短篇小说的形式。《十四段的变奏》挪用了十四行诗的体式,把行数换成段落,每篇均由十四段构成。作为诗歌体式的变奏小说,不追求故事的完整性,更像是为人物画素描,给时代拍摄精神写真。17则短小说描述了那些在图书馆、地铁、菜市场、私宅、互联网、街道边、城市间逡巡、彷徨的孤独者、偏执狂、妄想症患者,他们迷惘又执着,以求在现实巨大的混乱中保持某种感受性。小说采用了戏仿、饶舌、重复的手法,仿佛是诗歌体式的膨胀和涣散。这篇的独特性还表现在她可以继续写下去,写成一本小说集,正如伯恩哈德的《声音模仿者》。
不倾心于讲故事,但陈思安并未忽略人物刻画,小说的角色多是位卑、艰难的弱小者。《一定要寄出的信》中的少女范妮,《一生的课题》里毕生致力于思考如何“与人相处”的猫,《沉默的间隔》中的家暴受害者许凤云,他们描述强大、残酷的身外世界,虽身不由己,却也能以他们的世界观从容、冷静甚至超然地存在。被恋童癖性侵的少女范妮坚称自己真爱比他父亲还大六岁的阿哲;换过无数主人的小猫以不回应主人给它所起名字的方式获得了别样的自主性;而杀夫者许凤云虽饱受丈夫的家暴,最终也没有为了求生而否认内心的杀夫念头。
我偏爱《垃圾共和国》和《惩罚》两篇,糅合了现代小说技法和作者独特的叙事语调,前者诙谐而不失严肃,后者庄重而终究荒诞。城边村里的垃圾填埋场发生了一起事故,拾荒者掉进垃圾山的深坑,生死不明。《垃圾共和国》由人物的单一视角展开叙事,每个人物的叙述又牵出下一人物,形成一个叙事链,仿佛是不同人物对着摄像镜头的讲述。除了城里来的记者讲普通话,《垃圾共和国》中的其他人物都操着一种来历不明的方言,暗示人口流动性极强的当代中国社会现状。每个人物又各具性格和身份特点,淑芬的隐忍,李头儿的骄横,顺子的矜持,丫子的义气,都在简练的独白叙述中展现无遗。《惩罚》中绞架上的男子以及刑场上的收尸老头都在焦急地等待死亡,一个为了尽快地解脱,另一个是为了完成自己的工作。然而,死亡迟迟不来,被惩罚的人因为忍耐的持久而获得生存的机会,惩罚无法达成也不再延宕,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受惩罚原因的男子反而变成了骄矜的英雄,在绞刑架上安家,心安理得地继续被吊着、展示着。小说是对存在主义式的自由选择逻辑的翻转和批评,也是对当下无孔不入的消费文化的揶揄。
陈思安的小说有鲜明的语言特征,语速快,语感绵长,体现了活跃的想象力与表达的急切,形成了她独特的表述风格,有时也因缺乏节制而影响了对同一篇小说中人物之间的差异的刻画,而急切的表达欲也容易滑向直白和说教。但总体来说,像陈思安这样语言风格个性鲜活的年轻小说家并不多见。与同龄作家比较,她称得上特立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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