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声与陪伴让我留恋人间
编者按:音乐是我们每个人生活中都会接触到的,然而当音乐与治疗这两个词联结在一起的时候,却往往使人困惑。音乐对人的生理与心理上的治疗作用古已有之,但作为一门新兴的学科与行业,音乐治疗还有着很长的路要走。音乐治疗在中国的发展历史尚不足30年,但在这短暂的时期内,我们的行业已经取得了相当大的成就。在我国,当前音乐治疗所提供的临床服务已覆盖了心理咨询、无痛分娩、胎教、特殊教育、残疾人社区服务、居家养老、神经康复以及其他各种医疗相关的领域,且受到相关领域从业者及被服务者的热烈欢迎。2015年,由北京高天音乐心理健康研究中心在北京市残疾人中开展的社区服务项目,便收获了服务对象们的高度好评和一致认可。同时,国际音乐与医学协会也将2016年第四届IAMM国际音乐与医学大会的举办权交给了我国,这表明了对我国音乐治疗事业发展状况的满意与期待。
2016年,将是中国音乐治疗事业蓬勃发展的一个关键时期。借此时机,本报特约北京高天音乐心理健康研究中心的各位治疗师开办“音乐治疗”版,将音乐治疗行业的面貌全方位地展现给读者。在这个新的版面中,我们将以案例故事、成长手记、科普小贴士等等形式,带领读者一同体会治疗师与治疗对象们所经历过的点点滴滴、喜怒哀乐,以此揭开一直以来蒙在“音乐治疗”这四个字上的神秘面纱,让各界人士更多地了解音乐治疗行业的风采。
童话故事经常以“很久很久以前……”来开场,音乐治疗师们的故事则经常以“我有过一个来访者……”这句话作为开端。
作为音乐治疗专栏的第一篇稿件,今天我要讲的,就是这样一个让我永生难忘的故事。
我有过一个来访者,名叫贝蒂(化名),是我在2012年于美国芝加哥实习时遇见的。贝蒂是个年近七旬的老太太——在一个大多数同龄人都应该享受退休生活、与儿孙共享天伦之乐的年纪,很不幸的是,贝蒂患有严重的躁郁症,并在又一次发病时被强制送进了我所在医院的老年精神科。
躁郁症又被称为双相情感障碍,患者经常在“躁狂”与“抑郁”这两个极端的情绪状态中频繁切换,且伴有着诸如极度易怒、常有自杀念头等负面特征。著名作家海明威便是躁郁症的受害者之一,这一病症直接导致了他的自杀悲剧。我的来访者贝蒂,也是在躁郁症魔爪中苦苦挣扎的一员。
还记得第一次与贝蒂进行接触的时候,她正处在极度躁狂的状态,被强制送入医院的事实更是加剧了她的愤怒。那天,当我背着吉他进入精神科病房时,护士长急匆匆地迎上来,递给我一份转介单,说道:“嘿,伙计,这里有一位脾气非常不好的棘手病人,可能需要你用音乐来处理一下她的情绪。她已经把我们科室里所有的医护人员都骂过一遍了,除了强制用药之外,我们很难让她平静下来。所以,你愿意尝试一下吗?”
我正准备询问详情时,便听见病房深处传来一阵异常的动静:有人正一边在桌子上拍着《We Will Rock You》前奏中“嘣蹦嚓,嘣蹦嚓”的节奏,一边中气十足地大声骂道——
“Dr. Shuang, F**k You! Dr. Shuang, F**k You! Dr. Shuang, F**k You! Dr. Shuang, F**k You……”
(注:Dr. Shuang是贝蒂的主治医生。这里为化名。)
我嘴角抽搐了一下,想笑又不敢笑出来。护士长的面部表情同样有些怪异,她看着我,干笑了一声道:“啊……对,就是这一位。你看,至少她的节奏感还不错的,对不对?”
我捏着转介单,僵硬地微笑着,点了点头。
在与医护人员简短了解了贝蒂的病史、症状、个人背景与音乐偏好等信息之后,我怀着一丝忐忑的心情进入了她的单人病房。尽管当时的我在精神领域已经积累了一定的知识和经验,也深信着音乐治疗在调节情绪上的重要作用,但第一次接触如此狂躁的病人,却依然让我心里惴惴不安,生怕自己无法控制好局面。
——当然,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担心其实是多余的。
贝蒂的病房是阴暗而冷清的,正如她本人带给我的第一印象一样:瘦弱而干枯的小老太太,稀疏凌乱的灰白色头发,面部塌陷的肌肉绷出凌厉的线条,深陷眼窝中的褐色眼睛里带着神经质而愤怒的光芒。见我背着吉他费劲地挤进病房门时,贝蒂暂停了滔滔不绝的叫骂,从头到脚地打量了我一眼后,用更加尖利的声音咆哮道:“又是一个蠢货!你是谁?!”
我在她的病床前一个较为安全的距离站定,努力地露出温和的微笑。
“贝蒂,你好。我叫冰,我是一个音乐治疗师。”
还不等我说完,贝蒂便粗暴地打断了我的话:“我不好,一点都不好!这个该死的医院还有该死的医生还有该死的护士还有该死的治疗和该死的药……滚出去告诉他们我不需要任何治疗!快滚!”
“好吧,好吧……我明白了。看起来你今天并不是很需要那些,对吗?”我在床边的椅子上小心翼翼地坐下,“你介意我坐在这里吗?我只是想陪你坐一会儿,可以吗?”
贝蒂看了我一眼,如同女王般高傲地“哼”了一声,默许了。
在我安静地陪伴了她两分钟后,贝蒂动了动,盯着我的吉他发问:“那是什么?”
“是吉他。”
“你会弹?”
“是的,我会弹。你愿意听我弹一曲吗?”
贝蒂满脸的不情愿,却还是施恩般地点了点头。
我从背包中取出吉他,思索了一会儿,为她弹唱了一首美国上世纪50年代的老歌。
“When I was just a little girl, (当我只是个小女孩时)
I asked my mother,(我问我的母亲)
What will I be?(我的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Will I be pretty?Will I be rich? (我是否会变得美丽?是否会变得富有?)
Here’s what she said to me:(而这就是她告诉我的答案)
Que sera, sera.(世事不可强求,世事不可强求)
Whatever will be, will be.(顺其自然吧)
The future’s not ours to see.(我们永远无法去预见未来)
Que sera, sera. (世事不可强求)
What will be, will be. (顺其自然吧)
……”
当我弹唱的时候,贝蒂始终微阖着眼倾听着,安静地简直不像几分钟前正拍着桌子骂遍全医院的那个人。一曲结束,伴随着音乐的余韵,我问她:“贝蒂,你喜欢这首歌吗?”
她又哼了一声,勉勉强强地说:“还凑合。”
“以前听过吗?”
“当然……我年轻的时候,收音机里总是在放这首歌。”贝蒂说出这句话时,异乎寻常地心平气和。于是我趁机追问:“这首歌的名字,《Que Sera Sera》,你知道是什么含义吗?”
她摇摇头。
“这句话是西班牙语。意思就是,明天是无法预见的,因此我们无法强迫世事按我们所想的去运行,顺其自然就是最好的。”
贝蒂低下头,思索了一会儿,皱起了眉毛嘟囔着:“明天……我根本不觉得我是有明天的。”
“为什么呢?”
“看看这个该死的鬼地方!”她环视了一圈病房,露出厌恶的表情,“明天?可能明天我就死了呢!”
我沉默了一小会儿,灵光一现,追问道:“我刚刚听你说到了,‘可能’这个词?”
贝蒂哼了一声作为答复。
“既然你说了‘可能’,那也代表着,明天还是有一定的不确定性的,对吗?那你觉得,虽然今天的你感觉糟透了,有没有可能,明天会比今天好上那么一点呢?”
我问完后,安静而期待地等着她的答复。
贝蒂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出来。最后她依旧皱着眉,别别扭扭地小声嘟囔着:“算了……再唱首歌吧。”
“什么?”我没听清。
“我说——再唱首歌!”贝蒂微微提高了音量,“虽然你是个年轻又天真的蠢货,但是……你唱歌还是挺好听的。”
我无奈地笑了笑,再度翻开了歌谱本。伴随着一首又一首她所熟悉的怀旧的旋律,那个狂躁的贝蒂,渐渐地放松而困顿了下来,头一点一点的,最终像小孩子一样蜷缩着瞌睡起来。
我慢慢地停止了弹唱,蹑手蹑脚地收拾好自己的乐器。正准备起身时,贝蒂闭着眼,睡意朦胧地问:“明天你还来吗?”
“如果你希望的话,我的女士。”
“那你最好来。不然我又会变成了红色警报的。”
“……什么?”
“呜哇呜哇呜哇!——像这样的警报。如果我心情不好了,就会响起警报来,把所有人搅得天翻地覆,你这个蠢货!”贝蒂很不耐烦地回答着,翻了个身,用后背对着我,随后声音很轻地说——
“我在这里的每一天都糟透了。不过,如果你明天还来给我唱歌的话……可能我的明天,会好上那么一点。”
我呆愣着,想找出一些真诚而恰当的语言来描述我那一刻的感受,却一时没能说出话来。不过我猜,我最后磕磕巴巴道谢的样子,在她的眼里大概是蠢透了。
明日复明日。我和贝蒂的治疗,持续了近乎一个月——这在住院期短、流动性强的美国医院中,简直是个小小的奇迹。随着治疗的深入,我与贝蒂的关系与情感逐步建立了起来,也慢慢地挖掘出了她口中各种“糟糕”的生活:童年时受到过的创伤,早逝的丈夫,酗酒吸毒的儿子,同样患有精神疾病因此无法照顾她的女儿……那么多我不曾经历过的阴暗面,堆砌成我眼前这个瘦小干枯、却依旧有着顽强生命力的老太太。
我对护士长说,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很无能为力。护士长放下手中的工作,不解地问我:“为什么呢?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感谢你们这些音乐治疗师,多羡慕你们。你听——”
她朝贝蒂病房的方向努努嘴。贝蒂正在大声唱着歌。
“可是你看,不管多么努力,我还是没有办法解决她生活中那么多那么多的问题。”我忧郁地掰着手指头,一件一件数着。
护士长听完之后耸耸肩,笑了:“嘿,小女孩,不要太天真了。每一个人生活中都存在着那么多的难题,我们是无法全部去解决的。可是至少在你每天与她相处的那一个小时当中,她是快乐的,是享受的,是像一个普通人一样、有尊严地活着的,这可是医生开出的药物没办法解决的问题。难道这不是我们工作中,最最重要的吗?”
她总结道:“就像你总给贝蒂唱的那首歌一样,叫什么来着?Que Sera Sera。明天无法预料,世事不可强求。所以,你带领她沉浸在音乐中的那些瞬间,才是那么地美好啊。”
再后来,贝蒂的病情终于稳定下来,可以出院了。她出院的当天,我特意来送她。
“再见了,你这个年轻的小蠢货。”尽管我们已经相处得如此愉快,贝蒂仍然没有放弃她对我的称呼。
“再见,贝蒂。我会想你的。”我踌躇着,思考如果我上前去拥抱她一下的话,会不会冒犯到她。
贝蒂绷紧脸看了我一会儿,伸出一只手。
“过来,过来……”她的神情依然严厉,眼睛里却逐渐湿润了,“这么久了,我都没有给过你一个拥抱。”
我弯下腰,紧紧地抱住她,泪流满面。
那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贝蒂了。不久之后,我就结束了实习期,离开了那家医院。只是我还保留着贝蒂出院之后,由护士长转交给我的一张卡片,上面用精致的花体字写着:
“如果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留恋,你的歌声与陪伴,必定是其中之一。谢谢你,我的音乐天使!”
北京高天音乐心理健康研究中心副主任、美国注册音乐治疗师 李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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