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早期摇滚乐歌词研究
1985年以后,中国大陆的文化态势逐渐由官方自上而下的思想解放运动向民间知识分子发动的“文化热”过渡。各种西方现代思想学说与文艺思潮的大量引入,使得整个中国文化界进入了一个“集体恶补”的时期。这种文化资源的极大丰富同时也就促成了中国文艺界一个新的百花齐放时代的到来。由于当时的知识分子与普通民众之间存在着一定的互动关系,这场由知识分子发起的文化运动对于普通民众也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一部分青年开始在“文化热”的影响下具备了独立思考与反思的意识,其中有的人更是将内心的文化激情化为自发的艺术创作实践。以崔健为代表的中国摇滚乐先驱们正是在上述文化背景下登上历史舞台的。他们大都出生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红色时代中度过的童年使得革命话语在他们的心灵上打下了最初的烙印。改革开放以后,他们的思想观念又受到了“文化热”的洗礼,从而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个性解放与人道主义观念的价值观重构。从主体的角度看,时代因素所造成的充满矛盾性的主体建构使得他们的身上天生就存在着叛逆的种子。从外部环境来看,新时期对外交流的日趋活跃也使得他们有条件直接接触到许多来自西方的流行音乐®,于是他们身上的不安分因子遂被摇滚乐追求个性与反叛的艺术取向所激活,中国本土的摇滚乐遂由此发端。
二、早期摇滚乐歌词意识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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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时代变迁与个体生存状态的反思
1989年,崔健发表了他在中国摇滚乐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个人专辑《新长征路上的摇滚》。在这张专辑的歌词创作中,崔健表现出了浓厚的人道主义思想和强烈的社会责任意识。正如他自己所说:我的摇滚乐表达的是一种社会所需要的思考、一种理性。(不管是)在你最顺的时候,(还是)在你最不顺、最萧条的时候,这个社会总是需要一群人理智地看待它.
作者以犀利的眼光对自己这一代人进行了深入剖析:在那个“所作所为分不清好坏”的时代里,他们度过了一段“睡梦”般的童年。进入新时期以后,面对着价值观的骤变,他们的内心感觉到一种强烈的迷茫与困惑。现代城市的迅速发展与工具理性的急剧膨胀使他们对这片曾经熟悉的土地产生了一种“眼前的世界并非我所在”的陌生感。社会的潮流与游戏规则的变化使得他们的历史记忆与眼前的社会现实之间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过去的记忆挥之不去,新的生活又无从开始。于是这位比时代“慢半拍”作者在思索之后只能得出“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这一自嘲式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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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性意识与反叛精神的张扬
从摇滚乐在西方的起源来看,它本身就是对中产阶级主流文化进行反叛与颠覆的产物。于是当20世纪80年代摇滚乐传播到中国大陆以后,这种作为摇滚乐精神内核的个性意识与反叛精神自然也就在中国早期摇滚乐的歌词创作中得到了彰显。在当时中国特殊的文化背景下,这些歌词在受众群体(主要是青年人)中产生了较大的影响,并且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一种另类的思想启蒙的作用。这是崔健第二张专辑中的作品《快让我在雪地上撒点野》中的一段:
“我光着膀子,我迎着风雪跑在那逃出医院的道路上别拦着我,我也不要衣裳因为我的病就是没有感觉给我点儿肉,给我点儿血换掉我的志如钢和毅如铁快让我哭,快让我笑快让我在这雪地上撒点儿野咿耶……因为我的病就是没有感觉咿耶……'决让我在这雪地上撒点儿野。”
在这里,崔健用一个“病人”的故事向我们揭示了一个残酷的事实:个人在长期体制化的生存环境中由于受到种种社会因素的束缚而变得日趋麻木,从而逐渐迷失了真实的自我。在剥离了历史与社会强加给人们的层层枷锁之后,作者一针见血地指出了症结所在“因为我的病就是没有感觉!。面对着普遍的平庸与麻木,作者将内心的欲望与冲动以“快让我在这雪地上撒点野!”的极端方式表达了出来,同时也就宣告了自己对这个遵循着求同逻辑、充满着规训的现代社会的拒绝与反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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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都市生活的反思与批判
从空间上看,摇滚乐无疑是城市文化发展的的产物。于是都市生活也就自然成为了摇滚乐歌词的主要抒写对象之一。改革开放以后,面对着城市化所带来的各种社会效应,许多摇滚艺人在歌词中表达了他们对于城市化与都市生活的种种个人体验。郑钧的《商品社会》所表达的就是他对于90年代初期城市商业迅速膨胀的一些个人体验。作者以一种自白式的口吻向我们描述了消费社会的生活逻辑,并且通过对商品社会中人的异化问题的直接揭示给人以强烈的精神触动。与郑钧这种正面批判的思路不同,身为“魔岩三杰”之一的何勇则采取了喟叹富有诗意的生活消逝的方式表达了自己对于都市化的反思:
我的家就在二环路的里面这里的人们有着那么多的时间他们正在说着谁家的三长两短他们正在看着你掏出什么牌子的烟小饭馆里面辛勤的是外地的老乡们他们的脸色像我一样单车踏着落叶看着夕阳不见银锭桥再也望不清,望不清那西山水中的河欢,它的叶子己残倒影中的月亮在和路灯谈判说着明儿早晨是谁生火做饭说着明儿早晨是吃油条饼干
在前半部分中,作者用生动传神的语言给我们描绘了一幅老北京城恬静生活的风情画。画中人们朴实安逸的生活与美丽的都市景色相映成趣,给人以宁静惬意的感受。不过何勇随后却用一句今天的钟鼓楼和以前的不一样了!”将这美好的回忆戛然而止:
你己经看了这么长的时间你怎么还不发言是谁出的题这么的难?
到处全都是正确答案!
是谁出的题这么的难?
到处全都是正确答案!
伴随着城市化而来的各种环境污染以及城市人的道德滑坡,往日那个恬静而富有诗意的钟鼓楼如今己然是面目全非。面对着都市化给环境和生活所带来的负面效应,何勇不禁责问道:是谁出的题这么的难?到处全都是正确答案!”这振聋发聩的自问自答启示我们:现代化是一把双刃剑,工业社会与现代生活的代价恰是人性本真和诗意生活的丧失。三、中国早期摇滚乐歌词审美形式特征
三、早期摇滚乐歌词审美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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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方式的实验性探索
作为“魔岩三杰”之一的窦唯是中国摇滚艺人在艺术形式创新方面的杰出代表。在其作品《高级动物》中,他就以48个词语连缀的形式展开了对于人性的深入剖析:
“矛盾虚伪贪婪欺骗幻想疑惑简单善变好强无奈孤独脆弱忍让气忿复杂讨厌嫉妒阴险争夺埋怨自私无聊变态冒险好色善良博爱诡辩能说空虚真诚金钱伟大渺小中庸可怜欢乐痛苦战争平安辉煌黯淡得意伤感怀恨报复专横责难”
虽然这些词语并没有在篇章上形成明确的语法意义,但是当它们被串联到一起以后就形成了一个强大的语义场,给人留下了纵深的思维空间。在对人性进行冷静的剖析以后,作者石破天惊地一语道破了“地狱天堂皆在人间!”的论断,从而给人以强烈的精神震撼。全篇在叙事模式方面具有鲜明的求新冲动,但这种形式上的创新并不是一个孤立的现象:作者在审美形式上的陌生化是与其在意识形态上的反叛精神密不可分的。这里的形式创新实是一种即形式即意识形态的复合体——它既是一种“形式的革命”,也是一种“革命的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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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兴传统的现代转化
崔健是中国摇滚乐的开山祖师,他的许多歌词创作集思想性与艺术性于一身,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正因如此,崔健也被许多评论家冠以“摇滚诗人”的称号,并被一些文学史家写入当代文学史进行专门讨论。纵观其早期的歌词创作,对中国古典诗歌传统(特别是楚辞)中“香草美人”的比兴传统的继承与现代转化可谓是其中最大的特色。下面以《一无所有》为例:
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
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我要给你我的追求,还有我的自由
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噢……你何时跟我走
噢……你何时跟我走
告诉你我等了很久,告诉你我最后的要求。
我要抓起你的双手,你这就跟我走。
这时你的手在颤抖,这时你的泪在流。
莫非你是正在告诉我,你爱我一无所有。
这首作品虽然以一首情歌的面目出现,但是如果我们结合当时的文化背景进行分析之后便可以发现:这里的爱情并不是实体化的,而是崔健为了展现自己焦灼的内心世界与孤独的文化反抗处境的一个象征。在对爱情苦苦追求的描述背后,文本中所暗藏的其实是作者对于历史与政治的深入反思。这种通篇隐喻的创作手法与屈原通过对香草美人的抒写来表达对于高洁品质与贤明君主的渴求有着异曲同工之处,从而形成了对于中国古典文学中“香草美人”之比兴传统的现代转化。虽然崔健在一些访谈中曾经多次否认《一无所有》背后存在什么复杂的创作动机,而只是一首“情歌”而己#。但是由于在当时的社会文化语境下这首歌词的内涵恰好与一代人的真实心境不谋而合,因此遂被听众与批评家在解读的过程中赋予了特定的文化内涵。从这个意义上看,此作品也可以作为接受美学的一个典型个案进行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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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民族传统文化的回归与“寻根”
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正处于一个全民知识结构重构的转型时期。在普遍的迷茫与彷徨之中,有的人开始“向外看”而另一些人则选择了“向后看”同文学界的“寻根”思潮相似,当时一些摇滚乐艺人也选择了向民族文化传统靠拢的创作道路。在这一派中,唐朝乐队是其中最为突出的代表。他们的歌词创作大量选取了中国历史题材并且在艺术形式上吸收了许多中国古典诗词的表现手法,从而形成了一种别具特色的“民族摇滚”创作风格。以下是他们的作品《月梦》:
月梦寂沉沉,银霜茫茫玉魂飘散落,几多凄凉独步漫长宵,风过花零遥望月空鸣,你在何方珠碎点点清,玉水河塘鳞鳞月破去,心泉摇晃今宵对昨夜,明空浩荡残思追穹方,月己西往怎能忘记,你在身旁几度欢乐,几度忧伤怎能望昔夜,月影离合几多欢畅,几多迷茫风吹过,云影似梦
这段歌词的创作借鉴了词体的长短句格式,其中众多意象塑造以及作品的整体意境都颇得古典诗词之神韵。作者对于往事的追忆与思念溢于言表,结尾处的直抒胸臆更是将怀念之情渲染至极。除了《月梦》以外,我们在唐朝乐队其他的一些作品中也可以看到这种对古典艺术传统进行借鉴的审美形式特征。与唐朝乐队风格相仿的轮回乐队甚至干脆直接为辛弃疾的《永遇乐》以及岳飞的《满江红》两首宋词重新度曲进行演唱,从而更加直接地回到了词体诗乐合一的艺术本源。这种在艺术形式上回归民族传统的取向一方面体现出摇滚乐作为一种新生的艺术形式所具有的开放性与包容性,同时也是当时文艺界“寻根”思潮的一种文化表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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